青儿

2020-12-08

青儿

 

陳凡

 

 

  海棠树梢挂着残雪小院里静悄悄的那披盖着土垢花坛和缠着草绳的几株小石榴树也披着残雪显得凄落惨淡。正月儿了,难熬冬日的植物们还在沉沉的睡着,北屋玻璃窗下却生机盎然,那花架子上的一盆盆花儿草儿长得正旺,也生得鲜灵可爱,还有清水中滋养着的水仙花,嫩绿娇黄得如翡翠欲滴。

 

 

      青儿独自一人趴在父亲的写字桌前入神地凝视着这窗里窗外的景像。青儿齐刷刷的娃娃头鸟黑透亮衬着一对闪闪的眸子稚气的脸蛋儿红润润的青儿是个十四岁的独生女孩儿寒假里她很少邀着同学玩耍却爱在这有的小天地里遐想想着她心里的童话世界和美丽的洛神仙子。

  天空碧兰如洗这是雪后的第一个晴日一群鸽子拖着响哨在低空中掠过青儿一动不动地坐着尽情地编织着心中奇幻的故事。屋里生着火炉,炉膛里的煤球烧得正红,水壶发出呜嘟呜嘟的鸣叫,这是一个温馨的家,青儿的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唯有青儿在独自享用这清闲的时辰。

 

 

  一群麻雀落进了小院它们欢叫着在海棠树梢跳跃枝杈上的残雪纷纷抖落下来青儿的神色变得开朗了她站起身来偎依在窗台下透着玻璃窗瞅着这些调皮的小东西。这时,胡同里传来叫卖花生的吆喝声,青儿动了动心思,便转身跑到自个儿房间,从床上枕边的蓄钱罐里倒了几个一块的硬币,她想出门买些花生米喂麻雀。小贩已经走到了她家门口,青儿急匆匆跨出房间,穿过小院打开院门,走到小贩跟前,并轻声细语地说:叔叔,买两块钱花生米行吗?卖花生米的高个子大汉回答说:小妹妹,要生的还是熟的?青儿思忖了半刻,又低声说:叔叔,给生的吧!大汉用秤厶了分量,便用旧报纸包好递给了青儿,谢谢叔叔!青儿接过纸包正转身准备回家,这时,胡同西口迎面走来了一位步履蹒跚,推着一辆平板小推车的大爷,青儿一眼就瞅准了他,这不是西口那位养花儿的俞七爷吗?青儿停住了脚根,站在她家院儿门口,悄悄地瞅着慢慢走来了的俞七爷。

 

 

      天正寒路面上的残雪己冻成了冰碴儿俞七爷个头不高园鼓隆墩的身躯上身穿着旧兰布棉袄下身穿着黑布免裆棉裤他戴着一双无指的青布棉手套脚上踏着一双旧军用翻布皮棉靴缓缓地迈着步儿。青儿早记得他,这老爷子的家门口,有一块不大的花园,很小很小的私家花园,隔着木条围栏,小小的花园里摆放着一排排的花盆,不,不是正儿八经的花盆,不像自个儿家的那些个精细、美观的花盆,而都是些破痰盂、废罐头盒、旧木板条钉成的花盆,青儿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她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俞七爷的小花园跟前儿走过,青儿曾默默的数过,好像有五、六十盆呢。这俞七爷小小的花园,除了冬天,春、夏、秋三季都有花儿看。青儿常常拿着自个儿家的花儿来比,可总觉得父亲养的花儿,不如俞七爷的多,也不如俞七爷养的好,她老这么认为,青儿心里怎么也不自在,为甚么自个儿家的花草,一年四季都长得旺呢?俞七爷的小花园,冬天却一片凋零,俞七爷的小花园好可惜哦!

  青儿瞅着这常见面儿而从未跟他交谈过一句话的俞七爷从自个儿身边过后青儿还呆呆地站在家门口望着俞七爷左右动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青儿的眼前。青儿推开家门走进小院,这小院不也是一片凋零么?要不是雀儿已经飞去了,青儿原想买回喂鸟儿的一些花生米,用父亲的铁鎯头砸碎来喂它们呢,可雀儿们早己经飞掉了,小院静悄悄的,眼前只是一片凋零。青儿没趣儿的回到房间,把这包花生米放在了写字桌上,仍然用她那特有的目光,瞅着玻璃窗外那无叶的海棠树,树枝上的残雪好像少多了,这正是那几只调皮淘气的小麻雀碰落掉的,青儿想:快快发芽儿吧!我都快愁死了。等小院的草青树绿的时候,俞七爷的小花园也该有生气啦!

 

 

      正午时分青儿的双亲先后回到家里来他们脱掉各自的外套便各自奔自已个的事由母亲照例到厨房弄饭父亲放下公文包往火炉边去查看火势并伸出双手触摸着水壶暖手父亲搓着双手转身对坐在写字桌前的青儿说青儿眼看快开学了你该有些准备了父亲是慈爰的语调充满温情青儿没有吱声。父亲走近她又说:青儿,做功课了么?青儿仍然没有应答。父亲一眼瞅见了桌上的纸包,过去打开来看,是生花生米,又嘴馋啦?花生要吃熟的,交给妈妈煮煮吧。青儿没有回头,一把抓住纸包对父亲说:爸,您真是的!这是喂鸟儿的,谁吃它!

      母亲已弄好午饭照例像往常一样一家仨口在桌上默默地吃饭父亲一边吃饭一边看报这是他的习惯。青儿,换个书包吧!那么旧了,我给你买一只新的。母亲吃着饭对青儿说,妈妈,不用。我不需要!青儿执拗地回答说。母亲没有再提这事,便用筷子给青儿夹菜,青儿,你正长身体的年龄,要多吃些有营养的菜蔬,你总不爱吃青菜。青儿只顾吃饭,连头也不抬。母亲是了解女儿的,她沉静少言,也从不在父母面前撤娇,只是想:这孩子今儿个是怎么啦?好像有心事?母亲关切地问:青儿,是不是感冒不舒服啦?春寒要当心身体哦!”“爸!青儿已吃完饭,她抬头对父亲说:胡同西口的俞七爷有多大岁数啦?青儿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却向父亲提出了问题。

  “老俞七啊大概也该八十四、五了吧青儿你问他干嘛父亲不解地问。青儿离开了桌,又坐回到写字桌前的椅子上对父亲说:爸,这老头儿真有趣,家门口养了那么多的花儿,可惜冬天就全没了,咱家能想办法让俞七爷的小花园,嗯,到冬天也能开花儿好吗?青儿认真地说。父亲一听笑了,忙说:傻丫头,花儿也有时令和季节,再说老俞七又没有暖房,就是合时令的花草,种在他那寒碜人儿的小地儿,还不都遭尽了!青儿却说:爸,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挺喜欢俞七爷的小花园的。

 

 “青儿那你想说甚么呀父亲关心地问。青儿脸上泛起了快意,忙对父亲说:爸,咱们也帮俞七爷弄一个暖房不好吗?父亲哈哈乐开了,对青儿说:你呀你呀!整天价花呀草呀鸟呀的,怎么跟我一个脾气?小小年纪,跟同学们一起玩玩该有多好!你以为盖暖房多容易呢!咱家有吗?不也是没有?还不是一盆盆搁在屋里养着!青儿,要是你有钱就给老俞七盖一个吧!父亲开玩笑的逗着青儿,可青儿却很认真,她寻思着拉紧父亲的手说:爸,要多少钱?咱们凑呗!

      父亲理解青儿的心思青儿从小学一年级就从老俞七的家门口过往年年月月的初二了老俞七的小花园该给青儿留下了多深的印像。傻丫头,小花园能盖暖房,你俞七爷还能在那儿住着?你不懂大人的事儿,小花园是你俞七爷的命儿,就如同我这花架子,各人儿有各人儿的想法,暖房不是我和老俞七想要的,不要说千儿万把块钱儿的要花费,你就是搬座金山银山给他盖,我敢说,你俞七爷也不会要的!父亲的话,青儿似懂非懂,但青儿知道,父亲说俞七爷不会要暖房,那就一定有父亲的理儿。

  父亲是养花的痴人儿青儿自生下来家里就有许多的花花草草。青儿十四年来就生活在这花草丛中,她打小就识花名儿,父亲是建筑设计师,除了上班做事,闲暇的精力全用在了花草上,虽说不上是资深的园艺师,那技艺也不算怎么差。父亲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可能是专业的缘故,建筑环境缺不了树木花草,青儿父亲上大学那阵儿,就勾起了他的兴趣,后来成了他摆脱不掉的嗜好。青儿还在两岁时,父亲就用指甲花油涂抹她的小指甲盖儿,或者常在青儿的头上、胸前插上甚么花朶,母亲就说:瞅你呀,总没个正型儿!亏得给你生了个丫头,要是小子呀!还不让你给摆弄成怪物啰?小丫头小姑娘的,干干净净儿该多好!父亲爱花儿如爱女,爱女如爱花。得意了,就用花儿来倾吐对青儿的爱,这年年月月不改的习惯,到了青儿上小学六年纹还没变,无形中竟让青儿对这些花草产生了特别的情感。

 

 

  青儿知道父亲不是那种专养富贵花草的人儿他甚么花草都栽种好赖全有。这家里的花架上、小院儿里种过牡丹、月季、迎春花、紫罗兰、七叶蕨、仙客来、刺梅、腊梅、金弹子、文竹、银边富贵竹、四季海棠、六月雪、马蹄莲、君子兰、倒挂金钟、悬崖菊、萝卜花、象牙白、牵牛花、一串红、指甲花、鸡冠花,多了去了。青儿从小识不少花名儿,可也记不准有多少种类是草还是木了。可有一点,父亲是从不含糊。屋里花架上的花盆,都一律是质地精细、花样雅秀的中上等货色,只要他瞅着可人心,多少儿都舍得买,而宜兴的花盆他最喜欢,这父亲都当宝贝供着,瞅着心里就舒坦!一般样儿的花栽进去了,也长了名份,人在衣服马在鞍嘛!父亲常对青儿说。而屋里的花架儿,也很别致,细铁管镀银粉,木板儿齐齐整整,用刷儿涂清漆镶在里面,连缝儿也瞅不见。这花架上摆的花盆,有芝麻砂马槽盆、二尺色元复线盆、四尺长方直口底线盆,还有黑釉彩点六方盆、均二尺长方水底盆、兰彩花盆、兰彩牡丹盆和仿古粉彩花钵。父亲爱花爱草从不分贵贱,名贵的一般的一律平等,只要花草进了屋,照样儿像嘉宾似的迎入雅座,哪怕草花儿,就是花期不长,也下心摆弄从不马虎怠慢差了,那精细关照的精气神儿让人感动。广东的一叶兰是比较名贵的花草,市上花店也要卖百十块钱的,他种着,旁也紧挨着不值钱儿的北京花叶虎耳草,可栽种的盆儿都是一样儿的,您瞧瞧,他心眼儿有多好!青儿爱父亲这品格,养花如养人,养花最能瞅出人的德性,不要说花叶虎耳草,就是狗尾巴花甚、么的,父亲也照样儿要在屋里花架上放着,那牵牛花让他弄到屋里,拉着长线爬得老高。青儿从小就清楚父亲的秉性,对青儿这小小的姑娘家,也算是耳熏目染了。

 

 

  青儿虽然不再提给俞七爷盖暖房的事儿然而俞七爷的小花园却总揪着她幼小的心灵。这心思以前青儿不曾有过的,她大致是想过了很多。几年来俞七爷的小花园就如同父亲的花架一样,在青儿的心底,愈来愈占据着很重的位置。父亲她是爱的,何止是爱?那养花儿的品格,使青儿懂得了做人的道理。那俞七爷呢?一个极普通平常的老人,那样的生活条件,那样的生存环境,人生已走到了尽头,俞七爷早该无所求,他却仍然在这艰难的小天地里编织着,完全属于自已个儿的花草世界,这世界他老人家痴情的爱着疼惜着,难道别人会去怜惜他么?青儿是个不轻易表露内心情感的小姑娘,虽然才到人世间十四个年头,她却在思索着连她父母亲都无法体察到的问题。父亲是了解女儿的,也从不会去打扰她,更不会去生硬的探究青儿内心深处的秘密。

  春天来了鸽子成群的漫天飞翔那清脆的鸽哨像催春的号子在充满春意的北京城上空回荡。青儿家的青草冒了尖,海棠树也吐出了新芽,父亲脱去了小石榴树的冬装,小院里的花坛已翻土整治过,不久父亲就要下种了。青儿迎来了新的学年,依然骑着她的轻便自行车上下学。俞七爷的小花园呢?开学的第一天,青儿路过那里就停住了脚,她跟前的一切还是一片凋零,只是小草们争先在俞七爷的小园子里显出了绿,那排排的破痰盂、废罐头盒、旧木板钉成的花盆,还是枯枝败叶,不见起色。青儿多么想见到越冬后的小花园有起色啊,她心急的盼着俞七爷的小花园,春天快些来到这里。

 

 

  俞七爷并不是孤老人他有儿女甚至有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但都不会关心他的小花园。俞七爷的天地完全是属于他自已个儿的,不像青儿的父亲,那花坛、花架都有青儿的份儿,都有一家三口倾注的爱。俞七爷的小花园是那样的随意简陋和不上眼儿,谁还会对他的小花园有特殊的好感呢?俞七爷的小花园,仅丈内大小,却紧挨着公共厕所和垃圾桶,这恶心人儿的脏地儿,到夏天就不更加让人腻歪?八个垃圾桶盛得满满的还不够,连厕所边的一点儿空地也倒满了烂菜杂土,可俞七爷的小花园却鲜花盛开,长得绿绿荫荫旺旺实实。这旮旯谁都得来,拉屎撒尿倒脏土,哪户哪家都有人儿光顾这地儿,俞七爷的小花园紧贴的挨着这边沿,脏的臭的美的香的,就这么不协调的共存共混在一堆儿,能让人儿品出个甚吗滋味来?这,青儿无法从心里抹去。俞七爷的小花园是俞七爷用心血弄成的,那些个盆儿罐儿的,都是这老人平日从垃圾桶里挑拣出来的,仅仅一、两米相隔的地儿,让人觉着千差万别。眼下开春儿了,青儿多想帮这老人把小花园整治好啊!可她没这勇气也没这能耐。青儿回到家里,多想让父亲替自个儿去做这事啊!然而,她没有这样做。

 

 

日子一天天的溜着转眼儿春三月了。俞七爷的小花园果然起了变北那些个自制的花盆都翻了土长出了苗儿园子里也没以先那么杂乱了。青儿高兴了,她想着一个鲜花盛开的日子就快来到眼前,这心情远远胜过自个儿家的花草,她依着父亲养花的经验,算着时辰盼着花期。一天,父亲从花店里买回一套精巧工具,有小铲、小三叉和小三耙,青儿瞅着就喜欢,忙拿到自个儿手中瞧着摸着舍不得放手,她忍不住问父亲:爸,多像我小时候的玩具,买它干嘛呀?青儿是明知故问。你呀,看看说明,小铲用来翻土培土,小三叉用来移苗松泥,小三耙是松土除草用的。你都这么大了,我还给你买甚么玩具。青儿她父亲爱怜的说,爸,贵吗?青儿问。不贵,才十五块钱一套,挺合用的。父亲自觉满意。青儿思忖了一会儿,便用商量的口气对父亲说:爸,我想,我想用自个儿攒的钱再买一套。

青儿你呀我猜着你的心思父亲笑着说您就甭管了替我买一套吧求您哪。青儿认起针儿来。父亲并没有说穿青儿的秘密,便说:这一套你先拿去。我也不用你的钱儿,我会再买一套的,拿着吧!父亲的语气是这样的亲切、温和,青儿甜甜地笑了。第二天,青儿用张报纸把小工具包好,推着自行车来到小花园旁边,可俞七爷连人影儿都没有,她窘迫了,怎么办?青儿想,还是等见到他再说吧。青儿寻思着,她准备蹬车上学去了,再一想:还是不见人儿的好。青儿忙从上衣兜里抽出只钢笔,迅速从书包里的草稿本上撕下一张纸来,匆匆地写下老爷爷,您好!我爱您的小花园,爱这里的一花一草,送给您这套工具,盼您的小花园鲜花盛开!胡同里的小女孩赠送。青儿写好了字条,忙迭好塞进纸包里,然后伸着手把纸包递进俞七爷小花园的围栏内,放在了两个花盆之间。青儿骑车走了,一路上她别提有多兴奋多畅快了,突然她想:糟糕,俞七爷识字么?她后悔了,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中午放学,青儿惦记着那包小工具,她骑车进了胡同西口,就下车步行走着,她瞅见了俞七爷,老人旁边还立台着一位中年妇女,俞七爷分明已拿着了小工具,那妇人手中像是有一张纸条,也好像在念给俞七爷听,青儿的心怦坪的跳着,她悄然地推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走过,青儿总算踏实了,她轻快地蹬上自行车,就像天上飞翔的鸽子,那么自由自在的奔向自已的家。

 

十一

 

又过了些日子那是鲜花盛开的四月天。青儿已经看到了俞七爷的小花园发生了很多很大的变化多美多艳多香的小花园啊青儿对父亲说人家俞七爷的小花园可有模样了您跟他比比去。父亲笑了,对青儿说:有你一份功劳啊!我怎么没这样儿的好帮手。

瞧您说甚么呀人家俞七爷是多好的老头儿啊青儿称赞着父亲又说青儿你知道你俞七爷的生日吗青儿忙说我哪知道连句话儿都没说过呢。父亲便告诉她说:我知道,这老头儿明儿个整满八十七岁啦!青儿不解地问:爸,您这是从哪儿打听来的?青儿显然对父亲的介绍产生了兴趣儿。傻丫头,我这是给你提供一个信息,你也比比看,你跟俞七爷相差多少倍数?青儿沉思了,她在想些甚么呢?

                               


   2007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