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中的批评与创作 该如何“处”?

2019-03-21 美术报张雄艺术网

原标题:当代艺术中的批评与创作


艺术批评和创作有相互砥砺的传统,一度是艺术发展的重要促进力量,却在当下面临着失衡。虽然当代艺术家和批评家队伍空前庞大,相关研讨会数目繁多,但在互动过程中存在着不少问题。一方面,部分艺术家认为,批评家很多时候在自说自话,难以对创作产生指导作用,必须依靠作品说话,这就决定了评论是创作的附庸和自身价值的欠缺。另一方面,部分批评家认为,艺术家的作品是无人阅读而孤寂存在的“花”,正是因为批评意义上的解读,才使其具备了进入艺术品鉴的资格。并且,很多艺术家并不关注美术批评,或者只有在特殊需要时才会去看评论文章,这样也很难从批评中有所借鉴或引发思考。批评和创作的关系,本质并不复杂,也不存在哪个更高级的说法,只是角度不同,环境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立场,本期邀约3位专家对这一话题给予解读。



巴尔蒂斯 玩牌的人 油彩画布 1966-1973年


批评与创作 该如何“处”

■张渝


彭德和方力钧,一个是著名批评家,一个是著名画家,两人聚在一起,哪怕是端着咖啡掐个架,都会很容易地成为话题事件。基于此,他们二人朋友聚会时的对话,曾经在网络媒介上改写为“巅峰对决”。“对决”,而且是“巅峰”级的大事,媒体随之跟进,也是情理之中。


其实,两位“巅峰”级人物的话题“对决”,依旧是学界老掉牙的问题:创作和批评的关系。基于此,他们对话的火药味不管有多浓,都类似于抗日神剧中,八路手撕鬼子之类的情节,当不得真。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二人的对话还在套路的意气而非学理之中。还是先感受一下他们对决现场的“火药”味:


方力钧:对于艺术家,评论的作用很小,有时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彭德:这是艺术家的看法。其实批评家有时会改变一个时代,比如俄国的别林斯基。


方:这是批评家的看法,艺术家不这样看。


彭:艺术家不这样看,一是拜物主义时代使得作为精神现象的批评贬值。由于艺术作品能卖钱,当代社会于是把它推到至高无上的位置;评论不能物化,不能卖钱……


方:这是因为评论是第二位的东西,不能同艺术作品相比。评论是艺术的副产品,它必须依靠作品说话,这决定了它的价值有限或没有价值。


彭:这类批评文章的确很常见,但不能包含所有的批评。批评家在展览馆面对千百件作品时,会对他不感兴趣的作品视而不见。被视而不见的作品在批评家眼里就没有价值。其实评论可以创造出自洽的文字文本。在这种文本中,艺术作品只不过是评论的素材,也是第二位的东西,甚至连素材的作用都可以剔除,完全采用形而上的方式表述,成为独立的文本,只是艺术家看不懂这种文本。


……


如此对话,一边是事件,一边是意见。虽然都是意气风发的姿态,可是,除却风发的、王婆卖瓜似的个人意气之外,真正的学理在哪里?


事实上,批评和创作的关系,并不复杂,只是受众不同而已。让很多作家自豪的是,作家们登高一呼,往往应者云集。狄更斯、雨果、歌德、索尔仁尼琴、鲁迅等众多作家,都做到了这一点。但哪个批评家会有如此影响?不过,倘若如此,我们就认为批评是第二位的附属物,那就狭隘了。毕竟,小说和批评的受众,在数量、层次、需求等方面有着太大的差异。如果仅以人数多寡为依据,那和单纯靠GDP增长来衡量经济指数一样可笑。


批评家陈思和先生说,批评和创作,分别是一条道路两边的树。他强调的是批评和创作的同构关系。不过,他的如此论调,在一些作家那里,也不一定被认同。一位日本作家说,“世上本无路,我走过了,才有路。”或许,不在少数的作家或艺术家都认为,自己就是路,包括路两边的树。


从作家自身的创作实践看,此说也在情理之中。我们看到,即使高妙如苏轼也承认,因为身在山中,所以“不识庐山真面目”。而跃上一层的王安石则非常自信地说:“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如此,并不是说批评更高级,而是看你在哪里看以及看什么。


很欣赏伊本·加比洛尔谈论批评作用时,说的一句话:“一个人的心灵隐藏在他的作品中,批评却把它拉到亮处。”此言和明代王阳明的那个公案不谋而合。


某日,王阳明游南镇,同行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在我看来,这段话,尤其是那句“此花颜色一时明白”,就是批评的意义。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在我看来,就是那山中的野花。在没有被发现(阅读)前,它在抽屉里的存在状态,就像岩石上的花一样,只具备自足或孤芳自赏的意义,而不具备进入艺术品鉴的资格。可是,一旦被发现,批评意义上的阅读也就启动。那曾经由于无人阅读而孤寂存在的“花”,因为批评意义上的阅读而“一时明白”,主体和客体瞬间感应。所谓的“心外无境”、“心外无刀”,也是此意。


这样的道理,以彭德、方力钧二位的艺术修为,不会不清楚。可是,为什么还会有看似火药味很浓的争论呢?


我们知道,方力钧曾在西安美术馆办展,前言出自彭德先生手笔。以彭德和方力钧二位的影响而言,前言由彭先生执笔,可谓众望所归。但让众人吃惊的是,整整一面墙上,彭德的前言只有一句话:“方力钧是中国当代艺术的标杆。”于彭德言,这是真正一字千金的文章,也是一篇极为出色的评论。但在方力钧来说,他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受之有愧。因为,类似的评论,他听得多了。于是,我看到了一个被批评家宠坏了的方力钧。在自以为是的自我崇高中,不知不觉地上瘾了“手撕鬼子”的神剧,比如他对批评的看法。


如此后果,也不能完全归罪于方力钧,批评家,包括我本人,也有责任。这责任用契科夫的话说就是:“在大人物的名字前面,都是什么样的奴颜婢膝啊;而问题一牵涉到刚开始写作的人,又摆出父辈的架子以不屑的口气嘟嚷起来了!所有这些批评家,又是马屁精又是胆小鬼。他们既不称赞,也不敢斥骂,只顾在一个可怜的灰色的中心点上转来转去。”


为此,本文要提醒的是,不论批评家,还是艺术家,不要往名气或粉丝多少上看,而是进入到学术的高层,在高处,细查艺术的坡度和层次。只有这样,我们远望的目光才能不怕浮云的遮蔽。



康定斯基 船舶秋水习作


作品和评论的错位组合

■陈胜临


美术家办展、出画集、做专题篇的时候,一般都需要相应的美术评论,于是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个案评论”,涉及到对美术家作品和人及美学境界的评论。


笔者在几十年的实践经历中,对二者之间有了深刻的感悟,发现二者之间关系很有意思。按理说,美术作品分一、二、三流,美术评论也分一、二、三流。那么,二者之间的组合关系应当共有九种组合。为了行文方便,我简化为三种主要的组合,并略带其他。


作品不如评论


看作品不如看评论,这种很常见。一般情况是美术作者水平不是太好,但通过各种关系,求来大家的评论文章。大家所写文章,一般不会太差(个别千篇一律的例外),所以读者就见到了优秀的评论文章。


给人写文章,当然赞许的成分较多,所以就有了赞美的评论,我把这种赞扬的文章,称为“美评”。一般写给美术家的文章,大多是“美评”。(许多人误会了美评,其实美评也是评论的一种,是一种仰视角度写出的评论,也是评论家见到天才之后发自内心赞叹的评论,很遗憾,天才太少了!)


“美评”有三:一平庸,二“肉麻”,三恰到好处。平庸的不用说,因为太平庸,说来乏味;肉麻的观众实在读不下去;恰到好处的,值得说。恰到好处的美评写得高级,充满美感,文章有趣——这样的“美评”引人入胜。作品与“美评”之间若即若离,“美评”在微妙处显示自己的观点,高妙处散发自己的云烟,加上文笔流畅而有韵致,读者在阅读文章中就体会出了作品中存在的问题,这样的“美评”才是高明的评论。它的价值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将所有的“美评”一棒打死。读者在读作品与评论时,心中会有感叹:“美术作品虽然不及评论的高度,但评论却在赞美中将美术作者引向更高明的境界!”


接下来,再说一种情况:因为美术家的作品不行,评论家又不能拒绝,只好剑走偏锋,借他人之地抒发心中块垒。这是一种很巧妙的评论,这种评论带有高明的婉谏和指导的意思。这种情况通常是一流的评论和二三流的画作搭配。读者和画家读文章,若有所思。虽然美术作品无趣,但美术评论有价值。读者读这样的作品和文章,就好像见到了“不般配的两口子”,一个让你竖起了大拇指,一个让你竖起了小拇指。明眼人一看,评论者是碍于情面而写的文章,或者是对于“孔方兄”太感兴趣且又“多多益善”的缘故;或者是对方权高势重的缘故;或者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或者是有求于对方……情况很多,不能一一说出。读这样的评论,有时候还会有一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的感觉。


优秀的评论盖住了美术作品的光华,真是“反客为主”。这种情况出现,就不是美术家的本意了。当读者在观看美术家的作品的时候,连连不绝地赞美美术评论文章,美术家心中的感觉,怕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了。”


作品和评论一般高


美术作品和美术评论密不可分,二者之间不应该是“附庸”关系。许多人误会了这一点。


评论与作品之间的搭配关系最佳状态,应该是一流的评论配一流的作品。阅读这样的作品给人的美感是“暮云合璧,落日熔金。”可是这样的场景,很难遇到,如果得遇,真是一种登高绝顶,饱看云烟的享受。


降一个层次,美术评论与美术作品至少是“郎才女貌”的搭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有不及处,恰好我补之。


再打个比方:二者之间的关系应当如对联,作品同评论一致者,则如流水对:少作品,无来源;少评论,无去处。作品同评论浑然一体。有时候,则成鲜明对比:你刚我柔,你狂我敛,你静我动,你多我少,在大对比中显示出彼此的大本领来。细说来,作品如出联,评论如对联。出联好,惊世骇俗;对联好,余韵不绝。然而妙境难寻,佳配少遇。如果说评论是一把打开艺术圣殿的钥匙,让我们看到艺术圣殿的奇珍异宝。很遗憾,许多作品不是圣殿,只是一间简陋的平房。


作品高于评论


在美术作品和评论的关系上,还有一种是美术作品高于评论,美术评论屈居于作品之下。


分析原因也有很多:也许是评论家的应酬;也许是美术家没有找到与之相应的评论家;也许是美术家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论;也许是美术家太大,评论家只能仰人鼻息而说话……


有一种“画家命题”式的评论,值得注意。同在一个行当,对方掌握着资源,要求评论家将自己三流的作品写成一流。这对评论家来说就是大不幸了。有些评论者看画家脸色,且不敢道及其病处,笔下只能是“言有尽而意无穷”;或者极尽吹捧之能事,而后笑掉古今人大牙。


美术评论与美术作品之间的关系,大致如上所述。二者是火车的双轨,缺一不可,带动美术事业向一个方向奔驰。


无奈看得多了,也有了些许感慨“观天下好画好评同在者,如见凤毛”。感叹也只能是感叹。感叹到的,却是这多少年来美术界的现实。


批评不应沦为创作的附庸

■彭庆阳


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说:“盖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议于断割。”这段话后来被孙过庭在《书谱》中着重引用,强调批评鉴赏必须以相应的创作实践为前提。


或有人据此以为创作是艺术批评产生的根基,批评只是创作的附属点缀,故而认为创作的地位高于批评。非也,艺术批评有其独立的精神和品格,它以作品为对象,但根基并不在于创作,而是和创作一样,它们的根基都在于所处的时代和生活。对一种艺术现象做出批评、对一件艺术作品做出评判,确实离不开对艺术创作的认识和实践,但真正能让自己发声的还是对时代和现实的认知,这才是艺术批评真正赖以生存的源泉。


从孔子“兴观群怨”到孟子“知人论世”的文学批评方法,从老子“大音希声”到司空图“味外之旨”的审美要求,从董仲舒“诗无达诂”到欧阳修“穷而后工”的艺术手法,无不说明中国艺术批评的思想精神有着深刻的内涵和洞见,其呈现方式有着不同的视角和独到的标榜。潘天寿在《中国绘画史》中论述绘画批评时说:“是凭老庄玄虚思想为基点,以评绘画之格趣者,成为吾国几千年来批评绘画格趣之要件,殊有记载之必要。”王羲之在《笔阵图》中提出“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的观点,这些都说明艺术批评虽是以相应的创作实践为对象,但前者绝不是后者的附庸。艺术批评与创作都是艺术发展不可或缺的内容,有着独立的学术思想和艺术价值。二者于艺术的发展来说,犹如舟之双楫、车之双轮、鸟之双翼,互为动力、相辅相成,共同推动艺术的发展。


在当下的艺术界,搞创作的往往看不起搞批评的,认为搞批评的是因为没有能力创作才去写评论;而搞批评的也不屑搞创作的,觉得其缺乏学术含量,只是手熟罢了,这都是偏颇的看法。其实,批评就像磨刀石,虽没有切削之功,却能使刀刃锋利;而搞批评的也应放下身段,动手搞搞创作,毕竟,不下场摸摸球的裁判员又怎么能是一位合格的裁判呢?法国哲学家狄德罗说:“不管一个诗人具备多大的天才,他总是需要一个批评者的。我的朋友,假使他能遇到一个名副其实的比他更有天才的批评者,他是何等幸福啊!”创作实践离不开艺术批评,但所需要的批评是要“名副其实的”“更有天才的”。


今天,艺术批评沦为实践创作的附庸,是一些人念歪了批评的“经”,把自我批评变成自我表扬、把相互批评变成相互吹捧。本用于艺术家“照镜子”“正衣冠”的艺术批评竟变异成吹捧、轿夫或洗脚水的代名词,本该做“剜烂苹果”工作的批评家竟把批评打磨成红包厚度的“利器”。其实质是把低俗当成了通俗、把欲望当成了希望,把单纯感官娱乐当成了精神快乐。


韩天衡在《豆庐十论》中说:“搞艺术,一辈子就是在批评里生存”“重视批评者是明白人,抵触批评者是呆子,能经常自省者是高人。”只有清楚地认识到这些,或许才能让批评不会沦为创作的附庸。

正在加载...